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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與我之間一直存在著某種矛盾的親情。他自己或許沒有察覺,但我的感受卻是那麼地深刻。

在我童年時代,對於父親的記憶是遙遠的。印象中的他,騎著一台偉士牌,在台灣洋傘公司上班,時常帶著笑容卻鮮少與我說話。記得有一次與父親最接近的接觸,是某一個滾著火紅夕陽的傍晚他牽著我的手,帶我到街上的書店買拼圖。還有一次我下午跟同學出去玩,忘了時間,回到家被媽媽罰跪,爸爸替我向媽媽求情。其餘孩提時代的父親印象,早被兩人之間,在心靈或身體之間的距離,橫加阻斷而變的模糊不清。我甚至對這位在母親過世後,理應要負起照顧我責任的人,感到無比灰心。「為什麼大學時代的學費生活費我還得自己張羅?」、「他為什麼那樣逍遙自在地一個人閒雲野鶴?」、「他有自己的兒女卻為何偏偏會去關心別人家的小孩?」種種心中的怨懟,讓我有時真恨不得脫離這個關係。

人年紀越大表現出來的軟弱與依賴就越明顯,但呈現的方法卻越來越不理性,或者說,越來越無法預測。自從父親呈半退休狀態後,身體狀況一直走下坡。他常關節酸痛,肺部也因為長年吸煙而開始出現氣喘的毛病。現在想想這些徵兆都是心理影響生理的結果。沒有兒女陪伴在身邊,他的潛意識總要他搞些小動作來引起兒女們的注意,例如花大錢買些來路不明的藥物服用、身邊還有一些在我們看來只是要騙取錢財的朋友。那幾年,不管對他還是對我們作兒女的來說,都可說是最難捱的歲月。尤其是我,我感到無助極了。我還在念研究所,沒有經濟基礎,也不夠成熟到知道如何處理這種壓力。哥哥姊姊不在台北,我總擔心哪天出了什麼狀況,因為我實在無力承擔。對此,我只會更加逃避,甚至長達一年多都沒有回去看他。

終於有那麼一天父親病倒了,送到了長庚醫院。家裡的兄弟姊妹商討著,等父親出院是不是要將父親送到安養院去。現在想想那個念頭還真是殘忍!我一定仍是因為逃避的鴕鳥心態才這麼贊成的。所幸危機之中,也許是冥冥中注定,姊姊找了一位看護阿姨來照顧父親。這位阿姨本身也喪偶,小孩也都長大成人。她的出現簡直是在天之靈的母親派來的活菩薩,給了我們家,同時也給了父親這幾年來的依靠與支持。

父親這幾年蒼老不少。那個五十年前身著帥氣軍裝的他,似乎已經臣服在歲月無情以及大小病痛之下。而我對父親昔日那種抗拒那種逃避也被磨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不捨。不捨的是他怎麼可以突然這樣老去?他的臉皺了,他的眉髮花白,他的手掌多了許多斑,他的眼珠混濁,他的步伐蹣跚,他的牙齒也岌岌可危...那個牽著我的小手帶我走過稻田去買拼圖的他到哪裡去了?那個騎著偉士牌一早出門上班的背影怎麼不見了?那個在我被處罰,替我求情的聲音怎麼變嘶啞?而我呢?他心目中的那個屘仔,那個一直以來唸書名列前茅為家裡爭光的么女,是不是也一夕之間長大?他儘管沒說,但我從他目送我離開的眼光中察覺到了。

這才發現,父親與我的之間的親情,並非互相矛盾,只是我們一直以來走在兩條緊密相依的平行線上,他是一直在陪我身邊的。

2005.中秋夜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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